穆念慈难题
穆念慈难题
在我印象里，穆念慈一直都是自杀的，但是当我近两年买了《射雕英雄传》读，又发现穆念慈原来没有自杀。那么那个与杨康共死的穆念慈难道是记忆出了偏差么。
问题的答案并不难找，我读完了《射雕英雄传》，上网搜书评看的时候，看到了一些旧版与新版的对比，看到了旧版穆念慈之死，这才和回忆对上：
却见庙门口黑影一晃，一人从屋上跃下，直奔进殿。
黄蓉叫道：「穆姐姐，你也来啦！」穆念慈毫不理睬，俯身抱起杨康，柔声道：「你认得我吗？」
杨康「荷，荷」的叫了两声。
穆念慈道：「啊，你看不见我。」转过身子，让月光照在自己脸上，又问：「你认得我么？」杨康呆呆的瞪着眼，隔了半晌，终於点头。穆念慈很是欢喜，低声道：「活在这世界上苦得很，你受够了苦，我也受够啦。咱们走啦，好不好？」杨康又点了点头，忽然大叫一声。穆念慈坐在地下，将他身子紧紧抱在怀里。
黄蓉见了这副情景，不禁暗暗叹息，只见穆念慈的头渐渐垂下，搁在杨康肩上，两人都不动了。黄蓉一惊，叫道：「穆姐姐，穆姐姐！」穆念慈恍若不闻。黄蓉俯身轻轻扳她肩头。穆念慈随势后仰，跌在地下。黄蓉失声惊呼，只见她胸口插了半截铁枪，早已气绝。再看杨康时，他胸口刺了一个大孔，鲜血泊泊而流，亦已毙命。
原来穆念慈不忍杨康多受苦楚，抱着他时，暗暗用杨铁心遗下的半截铁枪将他刺死，随即倒转枪头，抵住自己胸口，用力一抱杨康，铁枪透骨抵心，一痛而逝。
印象里的穆念慈就是这样性格刚烈的女子。为什么对她的结局如此熟悉，大概也是无从可考，也许是小时候念书的时候不爱学习爱看“课外书”的同桌讲过，也许是电视剧放过，也许是上网的时候看到有人提到过，也许自己在什么地方就看过这段。金庸的影响这么大，你是逃不掉的。
等我自己买书看了，穆念慈已经换了一个形象。所以哪怕我从来就不喜欢射雕英雄传，我还是很遗憾。在我印象里，杨康一直是个被命运推着走的软弱公子哥，穆念慈则是他身边的苦命人，她是和杨康一起死的。
旧版的《射雕英雄传》中，和杨康有关的女人不只穆念慈和包惜弱，还有一位秦南琴，一开始她才是杨康的生母。她是一位捕蛇女，对郭靖有好感，却被杨康玷污，才剩下了郭靖。
于是一个问题开始困扰着我。
在我看来，新版的穆念慈一直都是没有主见，绵软无力，而且还爱国（以前“爱国“还是一种优点，但是现在联系到生活的环境，未免让人有些抵触）的女人，和记忆中的刚烈完全不同。我就开始想，怎么能在让作品在合理的前提下，保留穆念慈与杨康共死的结局呢。
怎么改好像都不对。
大家都知道，金庸的武侠小说一开始是在报纸上连载的，今天几百字，明天几千字，所以金庸作品最初的一版武侠小说剧情怪诞，不合理处也较多。后来金庸用几十年之工仔细修改，增删无数，还是不能让作品的骨架脱胎换骨。想到西方远有托尔金，等魔戒三部曲写完了才出版；又想到近有乔治・R・R・马丁的《冰与火之歌》大家也是对整个第五卷翘首企盼，真是感叹哪怕是华语地区中发达的香港，创作环境也比西方差很多。实际上，比起连载，通俗小说在西方还是以完整地出版居多。
最早的《射雕英雄传》当然有漏洞了。
杨康侮辱了秦南琴，那么穆念慈还喜欢杨康的话，甚至可以和他共死的话，她壮烈的死就要打了折扣，这种杨康根本就不配被爱。更何况到了现代（一切小说都是现代小说，特别是通俗类），强奸更是邪恶程度甚至甚于谋杀的重罪，一个反派杀人可能还会有人气，如果强奸的话，那真是死不足惜的纯粹恶棍了。一个姑娘为了一个有强奸行为的男人而死，这个情节是很糟糕的。
但是现在的版本也让人失望，人在最危机的时候方能表现出本性。所以新版的穆念慈本人可能和旧版一样刚烈，没有了那次死亡，而是变成了含辛茹苦把杨过拉扯大，对于读者来说，整个人都变了。反而是旧版秦南琴把杨过养大还能表现出这个角色执拗坚强的一面。还有一点，新版改成穆念慈被杨康哄上床才怀了杨过，那么和旧版相比，穆念慈更没主见了，人们对她的感情很容易从“惋惜”变成“怒其不争”。
我想，金庸在修改的时候，在他面前就只有这么两条路。要么选择穆念慈自杀这个精彩的段落，要么选择穆念慈孤苦伶仃把杨过拉扯大。
选择前者，也就是选择了杨康是个强奸犯，从屈服于人性的花花公子、一个大侠世界的普通人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恶棍。而且还要用挺大的篇幅描写秦南琴。
选择了后者，那么就舍弃了射雕中非常精彩的穆念慈与杨康之死，而且穆念慈整个人物都变了。
如果只有这两个选择，理性来看，选择后者应该很简单。
人终归是感性的，选择后者，就代表舍弃了一个极为精彩的情节，改变了一个本来很可爱的人物，还删掉了一位很有特点的配角。所以在选择的时候，很多人都会痛苦的思考一番的。
包括我，到底怎么说圆这个故事，耗费了我大量的脑细胞。其实我也想出了不少方案，不知道写出来效果如何。可惜作品毕竟是人家的，只要是外人想的，怎么样都不对；而原作者的构思，不管是否合理，只要在他笔下的世界发生，那就自带了合理性。
金庸的武侠作品我总是感觉过于四平八稳，写得太“满”，总是有点“滑头”，和古龙对比尤甚。有位评论家还说金庸这个人也缺乏自信，他的焦虑也反应在作品中，似乎不写得完整，他就很着急。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。金庸这个风格，大概是金庸大侠的另一面，就是商人金庸。对自己有自信的作家，是会把一些空间留给读者的。
从金庸修订他的作品我们就能看出这一点。
金庸修订自己的武侠小说堪称伟大，至少和他写出十五部武侠小说一样伟大，他把那些散乱的小说变成了一整个系统，形成了一个从北宋开始，清朝中期结束的武侠千年史，这还不包括一些没有点明年代的作品。当一个完整的世界形成，这个世界就能自己生长了，大家现在也都看到了，金庸的武侠世界生命力极强。
另一方面，金庸根本没有大刀阔斧的修改，作品的骨架都是当年在报纸连载的时候留下的，他剪除一些树枝，却不敢修改整个树干。他可以仔细地修改每一个武功，甚至可以写一篇逍遥派的武功发展到黑木崖的武功源流的论文，他却不敢去修改连载期间就存在的一些不太合理的情节。
金庸的小说有不合理的情节么？当然有。《天龙八部》中出诸如慕容博萧远山过于怪诞的行为、无涯子受难两位爱他的师姐都失踪了。再比如，《笑傲江湖》里琴棋书画连确认都不确认就把令狐冲关进去了。还有，《神雕侠侣》中，郭襄和破虏不是一天生的么，怎么就给女孩子庆祝生日啦。等等。这些地方可以忽略，也可以解释，但是我想还是说的更圆了才好，可惜金庸可以对和主线关系不大的情节大刀阔斧，却不敢修改主线。
如果我们把视角向上调整，会发现同时满足“穆念慈之死”、“杨康不强奸”、“杨过从小没妈”这几个条件并不难，我们只需要满足：
- 穆念慈和杨康生无可恋，自杀身亡。
- 杨过被另一位女性拉扯大，甚至可以很小就是孤儿。
- 杨过可以是穆念慈所生，也可以不是，但是决定要符合现代社会的价值观，杨过被怀上不是因为强奸或者是不尊重女性意志的诱奸。
这么一改，杨过还可能从小就没妈，命还更苦了。但是这么一改，大概要影响整个作品的主线，甚至还要影响《神雕侠侣》。有好事者通过段誉和他妹妹们的年龄恶搞段王爷的形踪（你看，仔细研究，金庸作品的漏洞还是蛮多的），可见怀小孩真是一件大事，长大十个月不说，到了后期怀孕女性的形踪也要好好策划一下。金庸真的肯为了穆念慈这个配角伤筋动骨么？
我们只能幻想，这两个穆念慈是一个穆念慈，只是生活在不同的平行世界，一位穆念慈为爱而死，一位为爱而生。
人生大概也是如此，不知道在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，因为不同的选择，在过什么样的人生。
评论